
江湖夜雨
黄庭坚的人生地理(下)
▲黄庭坚墓。聂作平摄
作者:聂作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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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州三年加戎州三年,黄庭坚在巴山蜀水间安置了六年。六年后的元符三年(1100年),哲宗驾崩,徽宗即位,黄庭坚以及正在各地贬所苦熬的旧党人士,纷纷迎来了曙光。
徽宗初立,向太后听政,希望以大公至正消除朋党,平息新旧党争。其时,旧党或者说元祐党人大多已去世,如司马光、文彦博、孙固、吕公著、冯京、吕大防,活着的也是风烛残年。为此,徽宗听从曾布建议,将流贬的元祐党人召回。于是,便有了苏东坡、苏辙、程颐、范纯仁等人的北归。雨露均沾,流贬在戎州的黄庭坚,也在1100年五月盼来了起复之机。
对徽宗上台后“旧臣重叠起南荒”的拨乱反正,黄庭坚充满感激,作诗称“群心爱戴葵倾日,万事驱除叶陨霜”——在他眼中,刚刚登基的徽宗是光芒万丈的太阳,而他则是向着太阳的葵花。但是,要不了多久,这轮意淫中的太阳就会让黄庭坚这朵葵花万里投荒。
1100年,黄庭坚一岁数迁,先是级别很低的盐税监,及后是州判官,再后是代理知州,最后是调往京师。如果说当初黄庭坚因涨水、家事(四弟去世,为儿子完婚及探望姑母)、身体(背部痈疽)诸多原因未能及时就任前三个职务的话,那么,当他在荆南小住后,病体已愈,家事已处分,按理,他应及时赴京,可他却两次上表求免,并请求到江淮间任职。原因有两个,一是对党争感到厌倦,而京师是党争最激烈的地方;二是苏、秦已逝,他产生了深深的幻灭感,对仕途失去兴趣,只希望回到离家乡更近的地方了此残生。
朝廷同意了他的请求,任命他为太平州知州。然而,政局风云突变,他只做了9天太平州知州就被撤职,并且,撤职之后,更沉重的打击接踵而至。
原本,刚上台的徽宗要在新旧两党间走一条中间路线。孰料,新旧两党积怨太深,根本无法消弭。尤其重要的是,像哲宗一样,徽宗也对父亲神宗的变法有着发自内心的认同。当垂帘的向太后在两年后归政徽宗,徽宗将年号由建中靖国改为崇宁,崇宁就是崇尚熙宁,而熙宁变法,正是他父亲的大手笔。
于是,政治投机分子蔡京以新党姿态大权在握。之前,王安石熙宁变法时,蔡京拥护改革;司马光元祐更化时,他又支持推翻新法。在蔡京怂恿下,徽宗下令销毁三苏、黄庭坚、秦观和范祖禹等人的著作——相当于剥夺了他们的政治权利。次年,又将司马光为首的旧党300多人列入元祐党籍,刻名于碑,立碑于庙,称为元祐党人碑。碑上,也有黄庭坚的名字。
作为旧党追随者和同情者,罢官、销毁著作、列名党籍后,处分还没有完。因为,黄庭坚还得为一篇短文付出更大代价。
清晨,山谷祠略显斑驳的红漆大门还没打开。从远处看,小小的山谷祠倚在会仙山怀抱里。昨夜一场急雨,翠绿的山峦间游动着一团团雾气,让人想起千里之外的双井,那里,也有同样翠绿的山峦和同样淡白的雾气。那么,900多年前,当黄庭坚万里投荒来到宜州时,宜州的山和雾,多半会勾起他对故乡的思念。
结束了巴蜀流贬,当黄庭坚和他的朋友们都以为从此将终结坎坷生涯时,没想到,比流贬巴蜀更重的处罚正在降临——这处罚,背景是新旧党争,导火索是一篇铭文,而更深层的原因,是黄庭坚早年锋芒毕露的性格惹下的祸根。他遭到了报复。
西谚说,性格即命运。放到黄庭坚身上,一点不假。让黄庭坚晚年被以更加严厉的处罚流放到宜州并死于那片烟瘴之地的,就是他兀傲的个性。
事情得回到20年前,那年,黄庭坚39岁,任太和县令。由于对新法的抵触,他被移监德州德平镇。虽然两者级别相当,但一个是一县最高长官,一个是负责一镇税收等事务的闲职。这种调动,已属对黄庭坚的警告和小惩。聪慧如他,不可能不明白其中含义。不过,他依旧我行我素——自少年时起就深藏于胸的对隐逸的向往,使他对官场升降沉浮看得很淡,如果不是要赡养老母并支撑家族,他更愿意做一个与清风白云为友的散人。
德平镇监任上,黄庭坚认识了赵挺之。赵挺之,字正夫,金石学家赵明诚的父亲,也就是著名女词人李清照的公公。其时,赵挺之任德州通判,是黄庭坚的上司。初始,黄庭坚与赵挺之关系不错,从他赠给赵挺之的诗看,他甚至将这位上司视作知音:“鸳鸯求好匹,笙磬和同音”。但很快,他们就显示出了政治上的根本性分歧——一个支持改革,一个倾向保守,一个希望严格执行新法以获取政绩,一个坚决抵制新法以维持稳定。后来,苏轼对此事总结说:“御史赵挺之在元丰末通判德州,而著作黄庭坚方监本州德安镇。挺之希合提举官杨景棻,意欲于本镇行市易法,而庭坚以谓镇小民贫,不堪诛求,若行市易,必致星散。公文往来,士人传笑。”
按苏东坡的说法,黄庭坚与赵挺之交恶,乃是赵挺之欲在德平镇实行市易法——这是熙宁变法中的重要一条,但黄庭坚对此很抵制,以镇小民贫,不堪诛求为由,拒不执行。
千年以来,对熙宁变法的利弊,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本无定论。以赵挺之与黄庭坚各自的行为来看,也无法说谁对谁错。或许,两人都没有全错,也没有全对。只是,三观不同,两人几同友尽。
没想到,时隔不久,两人又成了同事——黄庭坚被召入京任《神宗实录》检讨官后,赵挺之也进京任秘阁校理。
黄庭坚饱读诗书,才华横溢,但才华横溢的人往往都有一个相同的弱点:恃才傲物。为逞一时口舌之利,得罪了人尚不自知。和苏东坡一样,黄庭坚也爱拿他人开玩笑——这他人,有朋友,有同事,有熟人。这些玩笑,很难说有多少恶意,有的人或许只是付之一笑,有的人却从此耿耿于怀,且寻机报复。赵挺之属后者。
黄庭坚是南方人,赵挺之是北方人,虽有官话,但两人的官话可能都不太标准,带着浓浓的地方口音。并且,两人都保留着各自的饮食习惯——黄庭坚喜米饭,赵挺之喜面食。
同在馆阁时,按例有工作餐,每晚,小吏必来问各位大人明天吃什么。赵挺之总是抢着回答:来日吃蒸饼。故此,大多时候的工作餐都是令黄庭坚难以下咽而赵挺之大快朵颐的蒸饼。
有一次,同僚聚饮,席间行酒令,要求每人说五个字为一句话,前两个字合成第三个字,第三个字加上第四个字,合成第五个字。赵挺之首先说:禾女委鬼魏。话音刚落,黄庭坚应声说:来力敕正整——黄庭坚学着赵挺之的山东方言说这五个字,绝似赵挺之平日对小吏所说的“来日吃蒸饼”。满座哄堂大笑,赵挺之十分不快。另一次,同僚闲谈,赵挺之得意地称他老家崇文重礼,像他给人家写一篇墓志铭,人家一定会推一车的礼物上门相赠。黄庭坚说:“这一车礼物,想必都是些萝卜瓜酱之类的吧?”
赵挺之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他无法理解黄庭坚的幽默,他把这些调侃视作对自己的轻视和冒犯。他决心报复。
机会很快来了。苏东坡除翰林学士后,上表推荐黄庭坚自代,并在表状中对黄庭坚赞赏有加。其时,赵挺之已离开馆阁,升为监察御史,他对苏东坡举荐黄庭坚不以为然,上疏称黄庭坚“轻薄无行,少有其比”,“罪恶尤大,尚列史局”。赵挺之的批评立竿见影,不仅黄庭坚没能出任翰林学士,就连已内定的著作郎也泡了汤。
至此,赵挺之算是报了多年来一直耿耿于怀的一箭之仇。此后,他官运亨通,一路青云直上。崇宁元年(1102年),当黄庭坚徘徊荆湘时,赵挺之升任吏部尚书兼御史中丞,已是副相级的二品高官,他们之间的差距,已然霄壤之别。
居庙堂之高的赵挺之,早把处江湖之远的黄庭坚视作浮云,这个狂狷文人过去的诸多玩笑戏谑,他已经忘记了。
可是,有人却希望他永远记得;纵使忘记了,也要提醒他回忆往事。
荆州博物馆收藏着一块两米多高的石碑,碑上文字,记录了僧人智珠重建承天寺塔的经过。作者黄庭坚。
流贬黔州时,黄庭坚途经荆州,寓居承天寺,智珠正在拆除摇摇欲坠的旧塔,打算建新塔。六年后,黄庭坚再来江陵,新塔已竣工,智珠请他撰文以记,黄庭坚写下了一篇几百字的短文。
短文写好后,智珠打算将其刻于碑上。湖北转运判官陈举等官员看了文章后,向黄庭坚提出,希望把他们的名字也写在文末,“相顾遽请于前曰:‘某等愿记名不朽,可乎?’”——添几个名字,原是举手之劳,遇到圆滑世故之人,肯定满口答应。但是,性格直率的黄庭坚却看不起这些沽名钓誉之徒。对陈举等人的请求,他的反应是沉默。
黄庭坚的沉默得罪了陈举,而陈举乃是地道小人——古人认为,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陈举将碑文曲意解读,指责黄庭坚借碑文“幸灾谤国”,并向朝廷举报——他显然知道,炙手可热的赵挺之,早年与黄庭坚关系紧张,于是,举报信专门送到了赵挺之手中。
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但赵挺之这个副宰相的肚子实在太小,不仅不能撑船,就连多年前的几句玩笑话也令他愤怒。此时,早年与黄庭坚的龃龉又因陈举的举报而沉渣泛起。
于是,黄庭坚的厄运来临:刚在太平州知州任上才几天的他,火速被免职,并被给予了一个比流贬巴蜀更严重的处分:除名羁管。也就是开除公职,在指定的地方监视居住。
羁 管
长沙是文人的伤心地,从上书忧汉室被贬的贾谊开始,尔后杜甫流落,李商隐徘徊,长沙见证了他们生命中的无奈与痛楚。
黄庭坚亦然。
如果说黔州安置时他名义上还是政府官员,行程还可以稍微从容的话,那么,此时的他已被开除公职,等同于犯人,行程已不能自主。他在诗里幽怨地写道:“接淅报官府,敢违王事程。”接淅即接淅而行,指淘了米来不及下锅煮就不得不上路。黄庭坚感叹:“只应瘴乡老,难答故人情。”与黔州戎州相比,宜州更为边远,更为蛮荒,乃是不折不扣的南荒之地,此去凶多吉少,恐怕只能老死瘴气弥漫的异乡了。
“又将十六口,去作宜州梦”,黄庭坚一家由鄂州溯长江而至岳阳。这里,是黄庭坚精神之父杜甫晚年漂泊并客死的地方。同样是漂泊,杜甫至少还能像他笔下的沙鸥那样,是自由的;黄庭坚却是被羁管的。
舟行洞庭,再溯湘江而行,下一站就是潭州,即长沙。此时,已到了崇宁三年(1104年)春节。在长沙,黄庭坚巧遇了两位好友的儿子,一个是秦观的儿子秦湛,一个是范祖禹的儿子范温,范温也是秦观的女婿。
秦湛与范温是为了秦观而远赴南方的。
黄庭坚贬黔州时,秦观贬处州,后来又不断贬往更偏远的南方,一直贬到了雷州半岛上的海康。徽宗登基后,秦观获准放还横州。然而,行至藤州,秦观溘然长逝,时为1100年。其时,黄庭坚正计划从蜀中放舟东下。
秦观客死异乡三载,儿子和女婿才终于有机会将他的遗骸运回老家高邮——故此,黄庭坚见到的,除了老友的儿子和女婿外,还有老友的灵柩。
昔年,黄庭坚与秦观既同列苏门,又共事馆阁,诗酒生涯,琴歌不辍;而今,暌违十余载,老友已然化鹤,而自己则以风烛残年之躯,远赴老友客死的烟瘴南方,人生的曲折与世事的无常,怎不令人潸然泪下?黄庭坚感情失控了,他拉着秦湛和范温的手,在长沙的寒风中痛哭一场。
黄庭坚取出二十两银子,作为他给秦观的赙金。所谓赙金,即向有丧的人家赠送的礼金。秦湛不受——黄庭坚已被除名,再无一分俸禄,一家十几口还得到宜州过日子,他怎么忍心拿这钱呢?黄庭坚却坚持要送,并说“尔父,吾同门友也,相与之义,几犹骨肉。今死不得预敛,葬不得往送,负尔父多矣。是姑见吾不忘之意,非以贿也”。
站在酒店外面的街道上眺望,宜州城四面皆是青黛的山。山不大,大多孤峰兀立,极为陡直。山上,偶有一些巨大的空洞,像是一些好奇的眼睛在凝视。酒店附近有一排门店,大多经营餐饮,空气中游动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螺蛳粉的味道。
1000年前的黄庭坚时代,宜州乃至广西,是否也像今天这样流行吃螺蛳粉,我没考证过,不敢妄言。不过,那时的宜州城远比今日更狭更小——群山中,石头的城墙圈起一方小小的孤城。那时候,站在城墙上,山峰就像要挨到人的脸,天空被分割,来自山间的风似乎也因地势逼仄而捉襟见肘。在山的逼迫下,故乡也就更加遥远。我想,那时候,黄庭坚多半会想起先贤柳宗元的诗句:“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在他之前几百年,柳宗元曾贬谪与宜州相邻的柳州。柳州与宜州,山水相连,景物大体一致。当然,被贬的柳宗元至少还是柳州最高长官,黄庭坚却是一介平民。
可以肯定,黄庭坚活得更艰难。随同黄庭坚南下的15位亲人,按黄庭坚计划,原打算将他们安置在条件稍好的桂州(今桂林)。但行至零陵,酷热难当,亲人们留了下来,黄庭坚独自上路,并于崇宁三年(1104年)夏天抵达宜州。
初到宜州的黄庭坚心绪恶劣,伤感。宋时,对于除名羁管的官员,政府不负责其衣食住行,并要求其所居住所,必须位于城中,以便地方官进行管制。刚到宜州,黄庭坚在城乡接合部租住了一个姓黎的秀才的宅子。几个月后,官方认为他“不当居关城中”,他只得搬进城。这里地处集市,极为吵闹,黄庭坚将其命名为喧寂斋。
枯坐在市声盈耳的喧寂斋,黄庭坚时时想起几个月前的一场宴会,想起宴会上结识的那个年轻漂亮的女子。
暮年的黄庭坚于乡思之外,又添了一分相思。
衡州即今湖南衡阳,是黄庭坚前往宜州的必经之地。路过衡州时,衡州知州仰慕黄庭坚才华,不惜违反朝廷禁令宴请黄庭坚。中国古代,素有官妓制度,宋朝的官妓,起源于宋初。官妓属于地方政府,其职责本是陪侍没有带家眷的官员,但政府迎来送往,她们也得参与。
衡州知州宴请黄庭坚时,席间便有官妓,其中一个名叫陈湘的官妓,不仅姿容绝佳,且多才多艺,既擅歌舞,又擅书法——换言之,这位年轻的佳人,乃是黄庭坚的“铁粉”。
少年时代的黄庭坚随舅父游学江淮时,曾是歌舞欢场常客,天生具有诗人的多情乃至滥情。他曾为众多歌儿舞女,写下过不少缠绵的诗词,诸如“心里人人,暂不见、霎时难过。天生你要憔悴我”。
陈湘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黄庭坚忍不住老夫聊发少年狂,喝得酩酊大醉。早在20年前,黄庭坚因两任妻子早逝而发愿戒酒,直到贬谪戎州,才又开戒。如今,风烛残年的他似知来日无多,不顾年老多病,纵情欢饮。酒醉之际,为陈湘作词:
“盈盈娇女似罗敷,湘江明月珠。起来绾髻又重梳,弄妆仍学书。 歌调态,舞工夫,湖南都不如。它年未厌白髭须,同舟归五湖。”
然而,多情的词,寄托的只是一腔梦幻般的渴望。因为,以黄庭坚有罪之身和陈湘官妓之业,即便侬情我意,他们也绝无可能同舟归五湖。苏东坡晚年尚有朝云为伴,黄庭坚只能与心仪的人儿擦肩而过——一夜就是一生,挥手就是永别。
初到宜州,诸事不顺,黄庭坚愈发伤感,愈发怀念流放途中邂逅的陈湘。他为陈湘写了两首情真意切的词,并托人带给陈湘。他感叹,如今自己举杯独酌,“不似那回时,书谩写,梦来空,只有相思是”。
这不合时宜的相思无论多么浓烈,终将烟消云散。以后,再次经行衡州的,将是黄庭坚乌黑的骨骸。
黄庭坚昆仲五人,他排行老二,兄弟们中,老大黄大临与他最为亲密——如同梵高有一个好弟弟一样,黄庭坚有一个好哥哥。昔年,他既曾陪黄庭坚到陈留接受朝廷调查,又曾送黄庭坚远赴黔州。黄庭坚羁管宜州后,黄大临又一次前来探望。
黄大临的到来,是黄庭坚宜州岁月的转折点。
黄庭坚在他的日记《乙酉家乘》里写道:“正月庚午朔,元明自永州与唐次公俱来,居四日矣。”反推之,则黄大临是崇宁三年(1104年)腊月二十七,即除夕前三天到宜州的——这是黄庭坚在人间的最后一个春节。
宋制,羁管的除名官员要受羁管地管制,未得允许,不能离开所居城市,还需定期向官方汇报情况,类似于今天取保候审后的监视居住。即史料所谓“诸责降、安置及编配、羁管人,所在州常切检察,无令出城及致走失,仍每季具姓名申尚书省”。宜州太守为党明远,他与黄庭坚虽无交往,但黄庭坚早就名满天下,党明远自然再清楚不过。是以黄庭坚刚到宜州时,并没按规定居于城中,党明远也没为难他。很可能,后来有人告发了黄庭坚,党明远只得公事公办,令黄庭坚迁居城中,接受管控。
黄大临时任萍乡知县,他的到来,给了党明远一个登门拜访的机会——作为负有监管责任的地方官,此前,为避嫌,他没有与黄庭坚打交道;现在,黄大临来了,正是一个好借口。于是,党明远带着一大帮宜州官员,前往黄庭坚寓所。他之所以如此兴师动众,名义上是看望黄大临,实际上是要通过这一举动暗示当地官员:善待黄庭坚。
此后,黄庭坚的日子好过多了,他的心情也由流放之初的黯淡抑郁调整过来,又成了那个乐天知命、沉醉于书法与诗文的儒者。黄大临在宜州的一个多月,兄弟俩常一起散步,弈棋,饮酒,也顺带游观周边风景——此前几个月一直蜗居陋室的黄庭坚,第一次走近了宜州城外那些形状奇特的山。这些山与他的老家双井的山迥然不同,更尖,更陡,更坚硬,它们又一次验证了柳宗元的感受:海畔尖山似剑芒。剑一样的山峰,曾经刺痛了柳宗元,如今,又刺痛了黄庭坚。
为了生存,人们不得不天各一方。在宜州陪同黄庭坚小住后,黄大临要走了。饯别宴上,黄庭坚黯然神伤,他写下了这样的诗句:“霜须八十期同老,酌我仙人九酝觞。明月湾头松老大,永思堂下草荒凉。千林风雨莺求友,万里云天雁断行。别夜不眠听鼠啮,非关春茗搅枯肠。”
真正伟大的艺术家总是在不断的自我否定中不断提升,黄庭坚即如是。黄庭坚的书法,在他任职汴梁时就已闻名天下,乃是苏黄米蔡四大家之一。但他后来自我评价说:“余在黔南,未甚觉书字绵弱,及移戎州,见旧书多可憎,大概十字中有三四差可耳。”黄庭坚书法的精进,是在从黔州赴戎州的漫漫旅途中。他买舟溯江而上,日长无事,常常观看舟子荡桨,从中领悟到了笔墨精神。这就是他所说的:“山谷在黔中时,字多随意曲折,意到笔不到,及来僰道舟中,观长年荡桨,群丁拨棹,乃觉少进,意之所到,辄能用笔。”及至羁管宜州,黄庭坚年过六旬,书法技艺更趋化境,达到了人书俱老的最高境界。
就像宝剑在它即将锈蚀的前夜,也会怜惜自身的光芒一样,衰朽之年的黄庭坚自知来日无多,他在短暂的压抑与悲愁后,坦然面对种种不堪的遭遇,力图使自己的生命随心所欲。以往,他很少为人作书,而在宜州,却有求必应。其自谓“余往在江南,绝不为人作草,今来宜州,求者无不可”。
求书中者,有一个人叫余若著,时为宜州通判。党明远趁黄大临到宜州之机拜访黄庭坚前,宜州官场对黄庭坚非常冷淡,小心地和他划清界限,余若著却是一个例外。他不仅暗中关照黄庭坚,还让两个儿子跟随黄庭坚学书。甚至,他担心黄庭坚年事已高,腿脚不便,还贴心地送他一副拐杖。一天,余若著携纸求字,黄庭坚问他想写什么,余若著的回答是:“先生今日举动,无愧东都党锢诸贤,愿写范孟博一传。”
所谓范孟博,即东汉大臣、清流名士范滂,他因党锢之祸被构陷处死。余若著认为,如今黄庭坚被羁管,也像范滂一样是被构陷的;黄庭坚的品格,与范滂诸贤相比,一点也不差——对一个朝廷钦命除名羁管的犯人,作出如此之高的评价,不仅需要识,更需要胆。于是,黄庭坚“默诵大书”,1000多字的长文,“仅有二三字疑误”。
借古人之酒杯,浇自家之块垒。黄庭坚显然也认可余若著的说法。当他因贫穷而只能用三钱的鸡毛小笔书写时,却写出了中国书法史上的名篇:“字径数寸,笔势飘动,超出翰墨径庭,意盖以悼党锢之汉祸也。”他写的是汉朝的党锢,念兹在兹的却是本朝的党争;他既在叹惜范滂,也在叹惜自身。
尤值一说的是,多年以后的德祐年间,宋朝走到了残山剩水的尽头。太常博士陈纬以黄庭坚书《范滂传》一事上奏,认为黄庭坚之文名,“愈久愈著”,黄庭坚之气节,“愈挫愈劲”,宋恭帝遂下旨,追谥黄庭坚为文节。
南 楼
行走宜州那两天,天气十分炎热,一大早,太阳像个火球,热辣辣地吊在天空。市声喧哗,更添烦躁。终于,第二天傍晚,突然刮起了风,一些沉重的积雨云从山那边吹过来。俄顷,大雨倾盆,暑气顿消。望着大雨冲洗的街市,我想起了另一场雨。那场下在了黄庭坚最后岁月的大雨。
在宜州一年多,黄庭坚的居处多次搬迁,既有租来的民居,也有借宿的庙宇,暂住的旅舍。最令人意外的是,他最后的居所和终老之地,竟然是宜州南门城楼。
黄庭坚和他的偶像杜甫一样,极怕暑热。迁居南楼,是因为高大的城楼较低矮的民居稍微凉爽。初夏五月间,黄庭坚得到官方许可,把简单的家具和随身物品搬上了南楼。四个月后,猝死南楼。
猝死起因,便是一场夏日的急雨。
陆游的祖父和外祖父都与黄庭坚交情颇深,是故陆游著述里,有多处涉及黄庭坚。关于黄庭坚的死,陆游写道:“(黄庭坚)居一城楼上,亦极湫隘,秋暑方炽,几不可过。一日忽小雨,鲁直饮薄醉,坐胡床,自栏楯间伸足出外以受雨,顾谓寥曰:‘信中,吾平生无此快也。’未几而卒。”
按陆游记载,那年夏秋之际,天气暴热,忽而降雨,黄庭坚饮酒后坐在胡床上,把脚从城楼的栏杆间伸出去,让雨水直接淋到脚上。凉凉的雨水带来了瞬间的爽快,黄庭坚对旁边的人称,吾平生无此快也。然而,20来天后,他竟去世了——他的死因,可能和他素来就有心脏病,酒后淋雨引发风寒导致心脏病发作有关。
黄庭坚身旁那个人,姓范名寥,字信中。当黄庭坚客死异乡时,身边没有亲人;仅有的,就是范寥这个年龄悬殊的忘年交。范寥为黄庭坚料理了后事,“及盖棺于南楼之上,方悲恸不能已”。
此时,黄庭坚与范寥相识仅仅六个月。
不过,在人生尽头的近200天,黄庭坚与范寥朝夕相处,他们“围棋诵书,对榻夜语,举酒浩歌,跬步不相舍”。
与范寥相识相知,这是黄庭坚生命的最后一抹晖光,让这个贬窜南荒的老人,度过了一段欢愉的日子,并在一场“平生无此快”的快乐后溘然长逝。其情其景,就像金庸说的那样:最好的人生就是大闹一场,悄然离去。
黄庭坚在宜州所写日记,于他死后下落不明,直到近30年后的南宋时,复又重现江湖。范寥将其刊刻出版,并为之作序。序中,他追忆了当年前往宜州追随黄庭坚的经过:“崇宁甲申秋,余客建康,闻山谷先生谪居岭表,恨不识之。遂溯大江,历湓浦,舍舟于洞庭,取道荆湘,以趋八桂,至乙酉三月十四日始达宜州,寓宿崇宁寺。翼日,谒先生于僦舍,望之真谪仙人也,于是忘其道途之劳,亦不知瘴疠之可畏耳。”就是说,原本客居今南京的范寥,在听说黄庭坚流放宜州后,慕其才华声望,花费数月时间,行程数千里来到宜州。
对这位远道而来的“铁粉”,黄庭坚十分欣喜,他写了好几首诗赠给范寥,其中一首称范寥:“当年游侠成都路,黄犬苍鹰伐狐兔。二十始肯为儒生,行寻丈人奉巾屦。”据史料可知,范寥系蜀人,出身富豪,为人仗义,出手阔绰,家中财富很快被他挥霍一空;复又因纵酒杀人,亡命江湖。20岁以后,范寥才开始折节读书,他天资聪慧,诗词书法,无不精通。故此,在与黄庭坚见面第一天,黄庭坚就在日记里称他是“好学士也”。
准备前往宜州探望黄庭坚时,出身巨富的范寥已经穷困潦倒,但如此远行,所费不低,尤其是一旦陪伴黄庭坚生活,且要活得有品质,更离不开钱。范寥如何搞钱,史料有两种说法,一说向人借贷,另一说更富传奇色彩:早年颇为赏识范寥的一位官员翟思去世了。范寥前往翟家吊丧,和一大帮人一起为翟思守灵。孰料,第二天早晨,人们却发现范寥以及席间所陈的各种金银器具都不见了。范寥施展空空妙手,带着这些金银器具全身而退。他前往宜州的路费,在宜州与黄庭坚交游所需,以及办理黄庭坚丧事的费用,都依靠这些金银器具。
范寥个性豪放,嗜酒任侠,恰与青年时代的黄庭坚绝似。他的追随与陪伴,让黄庭坚从他身上看到了远逝的青春和自由。由是,61岁的黄庭坚似乎一夜之间昨日重现。他们有时在南楼诵诗或手谈,有时出游,更多时候,或是相对把盏,或是与来访的客人泥饮。
原本,黄庭坚担心自己的身份会给交往的官员和士人带来麻烦,招致物议,故而深居简出。自从范寥来后,黄庭坚的社交圈不断扩大——他似乎在生命的高处终于意识到:既然活在世上,就不必为了别人的议论而小心翼翼。一切,都不如任性,不如自由挥洒。在这种不断扩大的社交中,他通过与诸多友人的聚会,获得了人在天涯的快乐。那时,他短暂地忘记了自己的罪人之身,忘记了韶华已逝,暮色已临。
崇宁四年(1105年)重阳节,在范寥张罗下,朋友们于南楼聚饮。自然,黄庭坚是当仁不让的主角。席上,黄庭坚即兴作词一首,这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首词作:
“诸将说封侯,短笛长歌独倚楼。万事尽随风雨去,休休,戏马台南金络头。 催酒莫迟留,酒味今秋似去秋。花向老人头上笑,羞羞,白发簪花不解愁。”
事到如今,功名如梦如幻,随风远去,独有满头白发,真实而潦草。回首往事,只能付之一笑。
这笑,是忧伤,也是放下。
至此,黄庭坚已经意识到,在这个荒诞的世界,生存的意义不是曾经的功名利禄,甚至也不是可能流传下去的诗文书法,而是在那些电光火石般的片段里,真切感受到的人生的喜怒哀乐。对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来说,如今,流落异乡也罢,除名羁管也罢,一切,都不重要了。在生命的尽头,惟有坦然面对——面对旧日的光荣与梦想,苦闷和伤痛,也面对永远不会再来的悲欣年华。
众人酩酊大醉后,聚会结束了,多风的南楼上只剩下黄庭坚与范寥。一会儿,电闪雷鸣,一场久盼的大雨终于来临。弥漫的暑气渐渐消散,黄庭坚把脚从栏杆缝隙里伸出去,让冷冷的雨洗去酒后的燥热。
那时,他回过头来,朝着范寥淡淡一笑:吾平生无此快也。
21天后,黄庭坚在南楼去世。
那时,凉爽的秋天即将来临,而黄庭坚,他已经等不及了。
范寥将黄庭坚葬在了宜州,尔后,这个粗豪而多情的汉子离开了令他百感交集的宜州。宜州城外的某座山谷里,黄庭坚的坟墓独自经受风吹雨打。
在另一座山谷,后人会为他修一座庙,人们把它称为山谷祠。当他身为犯人时,这座城市接纳了他,他也在这座山城生活了短短的一年多——死后的黄庭坚,还要在这里再待三年。三年后,他的骨骸终于回到老家双井。
多年前,那个踩着春风离家的少年,归来时,是一具黑漆漆的棺木。在人生的沙场上,永远没有胜利者。千百年来,所有的人无不如此。
黄昏时分,我站在宜州山谷祠外。炎热的白天终于快过去了,风变得凉爽。当我回过头去,最后望一眼正在被越来越稠的夜色包裹的山谷祠时,我忽然想到几天前的另一个黄昏。那个黄昏,我在双井,我回过头去最后望一眼的,是月色淡扫的山谷园。小小的坟墓掩映在白墙背后。暮色如潮,淹没了园子,也淹没了黄庭坚塑像。我没法看清黑暗中那张苍老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