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也许有一天,‘边角料’会成为新的学术重心”
新华每日电讯记者姜锦铭 王京雪 刘梦妮
理想的状态
草地周刊:感觉您退休之后更忙了。
陈平原:文科教授都是这样,不像有的学科需要实验室什么的。如果身体好的话,文科教授退休后继续工作,没有问题,而且比以前更自由。我这两年还是一个过渡的状态,希望之后调整到比较好的阅读和写作状态。
草地周刊:比较好的状态是怎样的呢?
陈平原:悠闲自在地读自己喜欢的书,并非为了研究而阅读,那是比较幸福的。做学问的人,好多时候是围绕研究和写作,而不是纯粹个人兴趣来阅读。我说要调整到比较好的状态,那就是读自己喜欢的书,写自己想写的文章,不再考虑发表与否以及别人如何评价。自由自在,心无旁骛,那才是理想的“读书”。
草地周刊:是您常常提到的“为己之学”?
陈平原:是的。
草地周刊:退休一年多做了很多事情,您是怎么分配精力和时间的?
陈平原:你没看我的记事本子,密密麻麻的。昨天还跟夏晓虹说,从一开始进入学界,我就知道自己的起步低,有一种紧迫感。如此自我意识,好处是一直往前赶,缺点则是不够从容。
草地周刊:您提到您跟夏老师身体底子都不是非常强健,但看做事的劲头,让人感觉精力很旺盛。
陈平原:知道自己的长处,更知道自己的弱点,较好地使用本来就不太多的本钱,这其实是一种能力,一种智慧。
“运气是大时代给你的”
草地周刊:您在农村的经历,对后来的研究有什么影响?
陈平原:我们这一代人在乡下的经历,影响当然很深,包含一些无法弥补的缺憾。比如我上大学时的年纪,你们硕士都毕业了。比起受过良好学术训练的人,我们这一代人,我指的是77、78级大学生,普遍学术上有短板,但我们对理想的执着、对社会的洞察、对人生的领悟,也不无长处。还有就是养成一些生活习惯,比如“紧赶慢赶”。因为知道自己的不足,机会来了,一定要狠狠地、紧紧地抓住,我们没有那么多可以随意挥洒的时间以及不断试错的机会。
学生发现我在好几篇文章里用了“紧赶慢赶”这个词,也感叹我整体的生活节奏很快,从走路,到吃饭,到阅读,到写作,到同时做好几件事,能自如切换。
草地周刊:一路走来,您的学术之路得益于什么?
陈平原:个人努力当然是有的,可说实话,最关键的还是整个大时代。我的导师王瑶先生说,大环境你是左右不了的,小环境可以自己营造。大的时运、大的气候,你只能撞上,无法强求。
回过头来想,我其实挺幸运的。1977年恢复高考,一直在乡下“晴耕雨读”的我,终于有机会考出来了。否则,就是另外一种生活。
我曾经说过,这几十年社会大转型,犹如火车不断拐弯,每拐一道弯,都甩下一批人。能够坚持下来,走到今天,一半是个人努力,一半是运气,运气是大时代给你的。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学术”
草地周刊:作为学者,感觉您很好地平衡了书房内的学术研究与书房外的社会关注。
陈平原:有的人沉潜把玩,在书斋里做纯粹的学问,很可敬;有的人热心公益,成为社会活动家,也挺好的。我大概是鱼与熊掌都要,两边平衡得不错,没有舍弃学者的本色,又对社会比较关心。过去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我说其实不对,“读圣贤书”必须“闻窗外事”,那样才能真正读好。没有对世事以及人生、人性的洞察体悟,很难做出第一流的学问。
从上世纪90年代起,我有一个基本思路——学在民间。对于人文学者来说,学术的希望、学术的根基、学术的未来,在民间。从孔夫子起,中国几千年的传统都是如此。
草地周刊:但要做到这点其实不容易,您对此有什么建议?
陈平原:每个人情况不一样,我很庆幸自己走过的路。比如,一毕业就留在北大教书,又刚好碰上思想解放和社会转型的好时机。我和钱理群、黄子平1985年做“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那年我才31岁,还是博士生,就因为这些文章“名扬天下”,实在是运气好。刚好在大家关注的点上,说了几句有意思且有分量的话,你的成绩就被放大了,很快得到学界的认可。
现在可不一样,我的学生们读到博士毕业、博士后出站、甚至当了教授,也有很好的研究成果,但不可能有我们当初那样的社会关注度。
草地周刊:现在学术的关注点在哪里,人文学科的内容相对固定,再有新的开掘和发现难度很大吧。
陈平原:其实,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学术,重点、难点、焦点不一样。不是你没做出成绩,而是这个时代的聚光灯打在别的地方。就像两三年前,人文学者一般不会想到AI会那么被关注。但是,你不能因为追逐热点,就轻易放弃自己的努力方向。每个专业都有自己关心的话题,包括疆域、方法与可能性等,即便不是显学,无法引起专业以外的人关注,也应该努力往前走。也许有一天,时来运转,此前被人忽略的那些“边角料”,突然间大放光彩,会成为新的学术重心。
学术伉俪
草地周刊:您和夏老师这满屋子书都是怎么来的?
陈平原:我们双方的父母都是读书人,会有一些书籍。不过,目前藏书主要还是我们两个人工作以后陆续购入的。此外,还有很多师友以及出版社的赠送。
这次捐书,夏老师说朋友的书先别拿走,因为不少我们还没翻阅。这些书都会送走,只是希望先稍微抚摸与翻阅,否则对不起赠书的朋友,这种心情,相信大家都能理解。至于有人问,你每本书都读吗?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草地周刊:对于藏书您有什么建议吗?
陈平原:知识的传播会越来越依赖电子书、数据库等,所以,你要是想藏书的话,一般的书不必多藏,就藏那些有特殊意义的,比如跟自己的生命有独特关联的。以后的纸质书,越来越多是为了收藏,为了把玩,为了审美,而不是纯粹的阅读。纯粹阅读的话,你家里空间再大也放不下。而且,还有一个问题,藏书太多了,你经常会找不到想看的书。
草地周刊:您和夏老师作为学术伉俪,在学术上如何互相补充互相激发?
陈平原:我们两人专业比较接近,虽然她在古代文学教研室,我在现代文学教研室,但都关注晚清,研究领域有重叠的部分,也经常一起外出开会。学术上有交叉,但研究及写作还是各做各的,题目不一样,风格也不一样。
说到互相帮助,有时候她读到相关资料,会告诉我,我也一样。我们知道对方在研究什么,会有一些资料的提醒,观点的切磋,阅读的分享。还有,我们互为对方的第一读者,会互相提醒,减少一些不必要的失误。
草地周刊:夏老师最近在关注什么。
陈平原:一个是增订版《〈饮冰室合集〉集外文》的编校,这个已经完成,很快就由北大出版社刊行。另外就是重编《古文新观(版刻对照本)》。初版一册,现在做成三册,初、中、高三个不同层次。文章难度不一,注释详略有别,让读者一个个台阶逐渐往上走,这样学起来更方便,也更有趣。选文及各家小传我写,注释则由夏老师负责。别人可能觉得不难,因好多是名篇;但夏老师做事认真,虽是普及读物,也都用心用力。校注太详细没必要,太简略也不好,好多注解,她可是斟酌再三,一步不敢放松。因近期不断外出,还要收拾书房,略为耽搁了,但无论如何会在年内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