罨画池,流逝的岁月-新华每日电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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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06/13

10:16
来源:
新华每日电讯11版 人文漫笔

罨画池,流逝的岁月

2025-06-13 10:16:58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11版 人文漫笔

  何文君

  夜幕降临,婉转的音乐响起,罨画池古色古香的大门打开,一群身着宋代服饰的女子缓缓走出,她们手提灯笼,面带微笑,将站在门外等待已久的观众引入园子——罨画池实景演出《陆游·梦回罨画》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这是一个春风沉醉的美好夜晚。淡淡的月光与城市的灯火交相辉映。又一次回到故乡,表面上,我是为了陪朋友老聂观看这场实景演出。其实,坦率地说,在我内心深处,还有一种寻找旧时记忆的情结……

  我固执地认为,故乡四川崇州的春天总是从罨画池的梅花开始的。每年初春,天地还是一片冷寂的苍茫,罨画池畔的林子里,虬曲的梅枝就在碧水之畔轻轻舒展,仿佛时光在此处打了个结,将千年的风花雪月都凝在这方寸天地里。曾经,我常立于池畔的陆游祠前,看池中锦鲤搅碎满池云霞,恍惚间总觉得能听见历史深处传来的诗酒唱和。

  这座始建于唐代的园林,最初不过是崇州州衙后园的一方池塘。那时的崇州名为蜀州,岷江的支流西河在这里拐了个弯,将蜀中灵秀之气都汇聚于此——查了地图,罨画池到西河的直线距离不到1.5公里。罨画池这方小小的水面,到底是西河改道后形成的,还是唐时人工开凿的,方志没有明确记载。只能存一个小小的疑问了。

  罨画池这个独特的名字——“罨”读作yǎn。在汉语里,罨有覆盖,掩盖的意思;而罨画,则是指色彩鲜明的图画,如蜀中状元杨升庵说,“画家有罨画,杂彩色画也”。罨画池的字面意思就是被图画掩盖的小湖,引伸为自然风光如同图画一样色彩鲜明的小湖。唐时的蜀州虽不及成都繁华,却因地处交通要冲,成了文人雅士往来的驿站。

  杜工部入蜀次年春天,他曾带着药囊与诗稿,在池畔茅屋住了近一个月。那时候,罨画池畔,建有一些亭台楼阁,那是崇州长官接待宾客的地方,称为东阁。杜甫客居东阁,窗外生机勃勃的梅花曾经给他留下了美好而又深刻的印象。其时,他的好友裴迪在崇州做幕僚。早年的裴迪,与王维隐居于终南山,过着诗酒自适的写意生活。不想人到中年,却为了生活不得不千里入蜀,寄食州衙。杜甫离开崇州回到成都后,裴迪写了一首诗送给他。诗中,写到他们曾一同把酒赏梅。收到诗后,杜甫感慨万千,当即回了一首:“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此时对雪遥相忆,送客逢春可自由。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

  此时的杜甫年近花甲,经历安史之乱的颠沛,在蜀地短暂寻得安宁。梅花见证了他“杖藜徐步立芳洲”的孤寂,也记下“且看欲尽花经眼”的怅惘。读他的诗,我总爱想象他拄杖立于梅树下的模样,清瘦的身影与虬曲的梅枝叠成永恒的剪影。

  杜甫入蜀,很大程度上,是投奔在蜀中任职的高适。其时,高适担任蜀州刺史,这位以边塞诗著称的诗人,在罨画池畔写下“巫峡啼猿数行泪,衡阳归雁几封书”的深情之作。某次宴饮后,他醉卧池边,月光浸透青衫,池中倒影与天际星河连成一片,恍惚间竟分不清今夕何夕。这些故事在崇州人口中代代相传,成为罨画池最动人的注脚。

  杜甫与高适是青年时代曾共同畅游天下的好友,再次相见,两人都已年过半百,岁月如流,青春不再。时值暮春,两位诗人在池亭饮酒。他们谈论着长安的烽火、江南的稻香、燕赵的骏马秋风,而罨画池上漂浮的落花仿佛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暗示——盛唐气象已远,他们自身也渐渐步入老境……

  几百年后,南宋孝宗淳熙元年(1174年),另一位大诗人来到崇州,那就是陆游。他是前来崇州出任通判的。这位时年49岁的诗人,带着壮志未酬的愤懑与对唐婉的刻骨相思,“细雨骑驴入剑门”,在罨画池畔找到了心灵的慰藉。他常于公务之余携酒独游,在梅亭畔题诗,在孤松下抚琴,在花径上徘徊。

  实景演出中,既有陆游与杜甫和高适跨时空的对话、饮酒等场景,也有相当篇幅,表现陆游与唐婉的爱情悲剧。演出中,当陆游与唐婉隔着象征永远分隔的玻璃窗,悲切地念起“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的千古名句时,偌大的园子里,几百名观众都屏住呼吸。

  多年前,我曾去过绍兴,去过演绎了陆游与唐婉爱情故事的沈园。无端地,我觉得罨画池与沈园有几分相似——这相似,显然是陆游造成的精神上的神似,而非景物与格局的情似。

  无论是杜甫、高适,还是陆游,这三位中国家喻户晓的诗人,最早知道他们的名字,是在小学时。只是,一直到中学以后,我才知道,他们竟然都和我家乡的这座当时看起来破破烂烂的园子有着如此深厚的关系。

  那时的崇州城,还保存着古旧的模样,还有高高的城墙和幽深的城门洞。我家并不住在崇州城里(准确地说,那时还叫崇庆县),而是在距城市有一段距离的乡下。第一次进罨画池,应该是父亲带我去的。破旧的园子里,有几家茶馆,父亲找他的朋友们喝茶,我无事,沿着湖边走来走去,看到了湖畔林子里一座古色古香的建筑,那便是保存至今的陆游祠。那时,我刚学了陆游的“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可是,我不知道家乡竟然有一座陆游祠。粗通文墨的父亲告诉我,陆游曾经在这里做过官,为我的家乡写过好多诗词——那一瞬间,课本中原本遥不可及的历史人物,一下子鲜活起来,生动起来;而水瘦树枯的罨画池,似乎也一下子明亮起来。

  此后,我多次去罨画池,只为一个人独自在长椅上坐坐,看一看眼前的池塘、树木、鲜花。那是一个少年的心思——那时候,我常常想象自己也应该有一个唐婉。可惜,想象中的唐婉始终没有出现。

  10年后,为了生计、前途,我离开了故乡,告别了罨画池,告别了那些梅花掩映的少年往事。20年间,我走过江南烟雨、塞北风沙,每当看到梅花,总会想起罨画池的晨曦。多年后,我带着满身风尘归来时,发现池畔的老梅依旧开得恣意。所谓物是人非,或许就是如此罢了。

  实景演出持续了一个小时。夜色中的罨画池愈发显得柔美。迷幻的灯光给飞檐镀上了金边,池面漂着几瓣残梅,宛如被揉碎的胭脂。我随着人流走过池畔,轻轻抚摸着石栏,指尖触到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仿佛触到了千年的沧桑。几位诗人早已化作池底沉沙,而他们的诗篇却如池中锦鲤,永远鲜活地游弋在时光的长河里。或许,这就是文化的力量,它让我们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中,依然能触摸到千年前的月光。

  演出结束,走出罨画池,夜色已深,春风拂面,我仍然沉浸在前世今生的追问中。那晚,我们在罨画池附近找了一家民宿住下。推开民宿的后窗,便是罨画池。夜深了,园子里的灯光渐次熄灭,一阵阵清脆的蛙声从池塘里传来。

  次日一早,春阳明媚,我和老聂又一次前往罨画池,坐在梅林边的茶馆里,各自要了一杯刚采的清茶,让春天的太阳尽情地晒。就在快睡着时,我突然听到一阵银铃似的笑声。我看到,梅林边,徘徊着一对身着汉服的情侣。女孩指着梅林惊呼:“快看啊,那株梅花开得好漂亮!”男孩笑着掏出手机,给女孩和梅花拍照。望着他们的背影,我突然明白,有些故事注定要被续写,就像这罨画池的梅花,岁岁年年,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责任编辑:史梦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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