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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06/13

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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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华每日电讯11版 人文漫笔

楚山汉水间,他们为古雅诗经添上血脉温度

2025-06-13 10:16:39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11版 人文漫笔

  翠娃剧团在西关印象景区的排练室里进行日常排练。陈菲菲摄

  陈菲菲

  公元前775年,抑郁而终的西周太师尹吉甫被安葬在故乡湖北房县的青峰山一带。这位“中华诗祖”不会知晓,自己踏遍楚山汉水倾注心血采撷的《诗经》,将飞出庙堂,超越王朝兴衰,在乡野民间,尤其在他的故乡,口耳相传2800年。

  当我乘坐动车抵达十堰,再转乘汽车盘山穿行时,暮色正顺着“采诗官”尹吉甫走过的古道缓缓流淌,黄昏的山峦更显厚重。当我看到“采诗官”故乡仍有人以无比虔诚的姿态,接续着两千多年前的诗韵,这片古老的土地,给古雅的诗经添上血脉的温度。

一脉古音的银发征途

  山里雾气氤氲,来到房县城关镇的西关印象景区。在一排排青砖灰瓦的古建筑间,当“关关雎鸠一双鞋,在河之洲送过来”的吟诵声响起,便知道目的地到了。

  推开一扇褐色木门,一连串的“咯吱”声打断了里面正在练歌的人。陈远翠踩着长筒靴,身着红色棉服,笑脸盈盈地朝我走来,拉着我撞进了一片姹紫嫣红中。

  他们有人穿着绿色碎花大棉袄,有人涂了啫喱水,盘着顺滑的头发,也有人梳了双马尾还戴着一顶贝雷帽。这个非遗《诗经》民歌剧团“翠娃剧团”,由52岁的陈远翠组建,成员几乎全部是退休老人。

  我站在人群中,十几张笑脸围绕着我,“来来来,我们唱一个!”陈远翠挥着手吆喝着,所有人立刻挺直了腰板,举起被折痕模糊了字迹的歌词纸页,面带微笑唱起来。

  每次见陈远翠,无论是站是坐,她的背脊永远挺得笔直,坐时则两手轻轻叠放在并拢的双腿上,嘴角微微上扬,唯有聊起唱歌,才眉飞色舞起来,右手食指在虚空中划出起伏的波浪。“小时候我就喜欢唱歌,原来我不识字,就把拼音标在歌词上一点一点去背,现在我全记下来了!”每当我复述她的话时,她便立即拍起手来,“对呀!对呀!”尾音高高翘起,细长的眉毛快飞出白皙的圆脸。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笔记本,页面上的字密密麻麻,写的全是表演信息,时间地点一目了然。为了更好地唱歌和记录,她认识的字越来越多,“我得不断学习啊,我还跟着抖音学习怎么编曲呢!”

  陈远翠的民歌剧团是2023年组建的。记得去年三伏天初访他们时,剧团正挤在一个蒸笼般的小屋里排练,一把落地换气扇嗡嗡作响。

  “他们刚赶过来,热。”陈远翠把风扇转向了剧团成员,自己额头上的汗珠像断了线的珠子滴答滴答往下落,浅绿色的圆领短袖也被汗水洇成了深绿色。

  那天他们从下午6点排练到了晚上9点,陈远翠一人分饰三角,唱三个人的词曲,汗湿两件衣裳。结束时她看着我,停顿了很久,挤出了一句“等我们排练好了,再请你看”。

  再度相逢,那股穿透眼眸的炽热仍灼烧着我。

  “有人邀请我们去唱歌,有时候包车接送,有时候我们自费过去。”剧团成员田一翠说话时喜欢挥舞胳膊,表情丰富,“每次表演完我们都很激动!”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喜,似乎也有一丝忧:“我们确实需要补贴才能运营,不能总靠团长一个人筹资。”

  “不管怎么样,都要唱啊,不唱它就没了。”陈远翠掀起防尘布时,我看到戏服袖口脱线的金边被缝了起来,“我们小时候谁家办红白喜事都会请人来唱《诗经》,现在也还有这种习俗,这调子是小时候就记到心里的。”

  陈远翠的话让我想起了去年8月见证的那场葬礼。门古寺镇上一位老汉走了,葬礼上有两名孩童,看起来十来岁,念诵着“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音调忧伤,表情哀痛。

  陈远翠告诉我,两名“诗经童子”念唱《蓼莪》以表哀悼,参加葬礼的人都跟着节拍一起念唱。“等我自己会唱这些歌时,才明白这曲子原来一直长在我们的血脉里,我们家到我这,四代人都喜欢唱歌。”陈远翠说这句话时,墙上写着“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陈远翠传唱诗经民歌·翠娃剧团”字样的深红色横幅,镶边的金流苏散成了几绺线头,被门缝钻进来的山风撩得嘶嘶作响。

  离开陈远翠剧团,我又想起在40公里外青峰山脚下尹吉甫镇的一个人。

一个庄稼汉的文化苦旅

  “我们这些项目没有办法拿去做买卖,换不来钱。”他挠了挠头,“但这是国家级非遗,我想传承下去,让更多人看到它的价值。”他翻弄着桌面上厚厚的文件夹,里面夹着他整理出来的尹吉甫故居宝堂寺的解说词,还有他在中央民族大学的讲稿。

  这个六旬老者名叫龚文友,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尹吉甫传说、省级非遗房陵长歌的传承人,在山间讲故事、唱民歌已有五十余载。

  去年初见时,他带着山风般利落的气息,肩背黑色双肩包,运动鞋纤尘不染,头发梳得整齐利落,银丝眼镜端端正正地架在鼻梁上。一个这样充满文化气息的人,你很难想像他是地地道道的庄稼汉。

  “我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唱歌。”他把半世纪光阴熬成歌谣与故事,接续着比血脉更深的传承。

  “我从小就在村头听人唱民歌,再回去拿本子把它抄录下来自己再唱。”他收集了许多民歌抄本,有的是在田间地头抄录而来,有的是用县里编订成册的商用书籍同村民手里遗留的抄本交换而来。

  “原先我有三箱明清时期的《诗经》,被洪水冲走了,现在只剩三本了。”照片中,书被放在床上,一本一本展开来,破损了一些页面,但字迹仍相对清晰。

  存在他手机里的“宝贝”还不止这些。2012年的视频里,那个习惯弯腰插秧的庄稼汉挺直了佝偻的脊背,攥着话筒唱《关雎》,吼出的音浪震得镜头都在颤抖。

  屏幕倏地暗下,再亮起2017年的一个片段:武汉音乐学院的礼堂里,这个老人身着红得发亮的唐装,用同样粗糙的指节抡起红绸包裹的鼓槌,锣鼓声裹着粗糙的嗓音,激起了观众席的阵阵声浪。

  他的指尖停在结业证书上,“看,这是2018年我参加研究班学习拿的证书,这照片还是我年轻的时候拍的。”他用袖口擦了擦屏幕,把照片放大再放大,黑白证件照里那个眉眼清俊的青年如今已摇身变作一个在台上震得地动山摇的老汉。

  只要翻开手机相册,他全然听不见我的声音,仿佛那些密集的像素能替他留住些什么。

  老人的眼角还映着手机蓝光,突然又打开了话匣子,“你看,我的徒弟小的只有七八岁。”他腾出一只手比划起六岁孩童的高度,“那个赵淑琪才六岁,总是缠着我要听故事,现在她逢人就讲尹吉甫的故事!”从2012年组建艺术团开始,他像开枝散叶的大树,在村里带出两支队伍,一支由干惯了农活的庄稼汉组成,农闲时聚在村头唱《伐檀》,另一支队伍多是父母外出打工的小娃娃,跟着他学讲尹吉甫传说。

  龚文友会唱会讲还会写,他的书房像个穿梭时光的胶囊,里面三层书架上摞着《诗经》民歌抄本,1000G硬盘珍藏着他这些年从鄂西北深山淘来的文化碎片。

  “珠藏洞的路啊,窄得连山雀子都得收着翅膀。”他比划着食指和拇指间两寸的距离,扬起的右手微微颤抖,“搞清楚一个地名和尹吉甫故事的历史由来,我得往返这些地方十几次,上次去珠藏洞的时候摩托轮子陷在泥地里,卡了好半天!”

  “但这些过程一点也不能省略,必须仔细核实!”老人布满茧子的手掌在空中重重挥舞了两下,又眯起眼睛,将面前微卷的故事稿页一张张拈起。“尹吉甫给乡亲们施粥的场景和时间,他采诗的路线,还有那些地名,得对照县志地图和实地考察来确认。”面对传承路上的沟沟坎坎,他总像拂去衣上尘埃般轻轻带过。

  “现在还有好多学者来采访我,他们说《诗经》民歌和尹吉甫传说很有研究价值!”他扶了扶银丝眼镜,手机屏幕上是一张张同来访者的合影,“你看这个男生,他在我这住了一周,我教他唱民歌,跟他讲尹吉甫的故事,他还学会了好几首歌呢!”

  “我的两个女儿不怎么会唱,但她们很支持我做这个事情。”他的女儿在外地打工,总往家里寄生活费,这些钱一部分用于他自己的日常开销,另一部分全投到了艺术团的运营当中。“我还想要出书和办一个私人展览馆。”他摩挲着泛黄的纸角,像在说服自己,“我怕我走了,这东西就断了。”

一场将深山瑰宝推向四海的“突围”

  房县文化和旅游局局长陆龙权的办公桌正对面,是一个放满了《诗经》文化丛书的书架,当他俯身翻阅书册时,高大的身子弓成了问号,后脑勺几乎要埋进纸页间。

  第二次见面,彼此都像老熟人一样。“《〈诗经〉房县·尹吉甫研究》这本书你有吗?”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已经将书塞进我手里,“送你了!你还要了解什么全都安排到位!”

  我仔细看过陆龙权在西安推荐《诗经》文化的视频。4月的西安,料峭春风中仍带寒意,钟楼旁的广场上举行着“揽客入‘房’”的活动。他两手攥着厚厚的一沓门票,站在人群中央,每递出的一张门票都裹着他掌心的温度,“都有都有!好好好!快到房县来啊,带着家人来啊!”他笑着邀约每个领到门票的旅人,那种渴望与期待快要溢出双眸。

  发出去的门票到底能为房县引来多少人,做之前他不敢打包票。“做好文化和旅游的深度融合是我一直以来都在琢磨的事情,我想这肯定需要不断地探索!”从2022年上任至今,他几乎全年无休,“累归累,但我不能停,有很多事情要做!”2024年首届(房县)全国大学生诗词大会暨房县《诗经》文化传播大使比赛,从7月海选开始到12月总决赛结束,跨越了全国30多所高校,他几乎场场必至。当那声“水秀山奇画芳菲”的调子混着醇厚的酒香从山坳里飘进校园中时,这位局长以诗为楫,将深山瑰宝推向了四海。

  2009年盛夏,为了弄清楚尹吉甫的生平事迹,陆龙权跑遍了整个榔口乡。2010年,他历时三天跨越四省,昼夜奔走邀请多位专家签名支持。当所有文件集齐时,他心心念念已久的“尹吉甫·诗经文化”品牌终于破茧成蝶。2015年冬,陆龙权带着77岁的“歌王”胡元炳和66岁的民歌师邓发鼎登上中国音乐学院的讲台,《诗经》曲调穿越时空。

  调研路上,陆龙权向我介绍那些满是《诗经》元素的建筑。镌刻着经典诗句的路灯沿街矗立,以“关雎”命名的桥梁横跨雎水河之上,子衿路的地面投影着“悠悠我思”的流光……

  “《诗经》文化本来就是流淌在我们每个房县人骨子里的血液,我就是想要让它被全国人民都知道!”陆龙权说。

  在房县,《诗经》伏在皱纹、草木与雨雾里,顽强地舒展出新的韵脚。

责任编辑: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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