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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06/13

10:17
来源:
新华每日电讯12版 神州风物

溪色如金

2025-06-13 10:17:00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12版 神州风物

  荆门“象山”俯视图。受访者供图

  沈卫星

  清晨,第一缕阳光穿透晨雾,万千溪流便被金色照亮,时如激湍,金鳞闪动;时似逸云,锦缎般舒展,也将山影树影,浸在摇荡的金纹里。

  溪畔也是金色的。浒湾、竹桥、东源、蒲塘、陆坊等一座座古村,在金色里醒来。如烟的绿树、村前的塘池、古朴的民居、河埠的阶台、街巷的石板、书院的瓦楞、石质的墙裙、斑驳的井口,纷纷披一身金光,分外耀眼,惹人迷醉。

  江西抚州的千年古县金溪,处于鄱阳湖和武夷山脉过渡地带,光照充足,水源丰沛,将县境的抚河、芦河、金溪水、齐冈水、青田水、三港水等溪水河流,直灌得流金泻银。仅仅走在县城秀谷镇边的那一片水域,那一句“忽惊鳞动琉璃破,溅起千溪金色中”,是对金溪最贴切的写照了。

  我格外欣赏金溪这个名字,因为它有强烈的色彩感和画面感。为此,特意查了它的出处。康熙《金溪县志》写道,“旧传有溪水,色如金,故名”;还有记载说,此地盛产金银,旧称“金溪场”。但我踏访过它的几个古村镇,浏览过不少明清“赣派”古民居,细品江南地区广为传扬“临川才子金溪书”的盛名,拜谒一位位生长于斯的先贤名士的遗迹,犹如重返古人的生命花园,深感这块土地曾有的金子般辉煌。

  “金溪书”指的是这里的雕版印刷书籍。有据可考,金溪的雕印业始于晚唐,兴于宋元,盛于明清。数百年间,金溪的许多古镇村坊,都长于此,而浒湾,则是当仁不让的圣地,有“纸不到浒湾不齐”的盛赞。在郑振铎眼里,浒湾与北京琉璃厂、武汉汉口、福建四堡,可并称“清代四大出版中心”。

  浒湾古镇坐落在抚河东岸,“因水而兴,以书而盛”。明代汤显祖在《浒湾春泛至北津》中写的“芳皋骀荡晓春时,暮雨晴添五色芝。玉马层峦高似掌,金鸡一水秀如眉”,宛如生动的时光证言,道尽了小村明媚的春光溪色。那座巍峨的牌坊,匾额上书“籍著中华”“藻丽嫏嬛”金字。再细看那些高大的柱石上,刻满了“贯通百家金溪书卷帙宏富,渊博六籍浒湾镇刻版留芳”“浒湾泊千帆载赣版名著出临汝,秀谷开万卷蕴宏图英才盛乾坤”等竖幅楹联,我读出了文字的庄严、文脉的久远和文化的自豪。这等豪迈从何而来?我想,底气或许就藏在浒湾古镇著名的前书铺街和后书铺街。

  走在车辙深深的石板路上,两侧一座座高门大屋和宽敞院落鳞次栉比。推开一幢幢吱呀作响的木门,樟木香气伴着梓印墨香如游丝般传来。场院上、廊庑下、作坊里,曾经堆叠的《文心雕龙》《资治通鉴》《红楼梦》等名著。全盛时期,仅浒湾就有60多家书铺堂号,刻字和印书工匠多达3000余人。据说当年金溪纸可比宣纸更昂贵,有“一两一金”之说。

  清代三让堂书局的主人吴会章,是浒湾众多书商中的一位。他就像今天的企业家,在家乡做大了,就想着到其他更有市场价值的地方,调研、选址然后开连锁店,规模、品牌、销量都再上一个台阶。像吴会章这样的书商很多,他们顺着金色的溪河水道,纷纷到长沙、汉口、芜湖及北京、广州、上海等地开设分号,可见把书的生意做得有多大。明成化年间,金溪人李绍庆更是“岁走辽东”,把图书贸易做到了朝鲜边境。

  今天的浒湾,透过街巷里的古老民居,仍可感受当年雕版印书的繁盛。金溪的土地上,曾“士秀而文,好矜持,严气节”,而浒湾书坊的老板大多出身于书香世家,有不少本身就是文人、学者和赋闲官员。如红杏山房的赵承恩、渔古山房的许宝树等,都是学者出身,而旧学山房的谢甘盘还是退休官员,还有余大文堂、文奎堂、两仪堂的老板皆为饱学之士。他们经营书业的同时,也把自家居所用雕版的功夫用来营建。你只消在一处处古宅里穿行,即使它们早已蓬头垢面、衰朽不堪,仍会发现规制和架构恢宏大气,很多楼屋的墙裙、楼檐、斗拱、梁坊、柱头、础石、雀替等无不精致考究,更有石雕、木雕、砖雕中的戏文人物、花鸟鱼虫、山水云图等,都是精描细画。他们将书中的审美内化为人生境界的同时,也外化为对宅院居室的趣味追求。真要感谢这些浒湾人家,从他们留下的这些珍贵遗迹,似也隐约看到古人的生命重新在阳光下鲜活。

  走着走着,不觉踅进一座荒寂的旧院落,各式花草长得格外蓬勃,春燕们丝滑地穿行庭中,停落在旧窝上衔新泥。迎面是一排侧屋,约莫10来间,看上去密集狭小,但那些木棂槅窗精巧别致。再看左侧折过来的几间高轩大屋,这才是正屋。扭头看弄堂口一块不起眼的竖匾上,赫然有“发客”二字,便断定这是一座当年专事图书发行商的客栈,正屋应该是江南宅院的公堂屋,属于公共空间,书商们可在这里把酒言欢、纵论书事、交流信息。他们商旅匆匆,在浒湾谈完生意,到这里暂作小憩,明天又要收拾行囊,带着“金溪书”的墨香,奔向远方。

  浒湾的名声,断然离不开这些走南闯北的发客,他们是刊印中心链索中至为重要的一环。那几幅明清时期的浒湾图,竟让我贪婪地多看了几眼。是的,画面常要比文字透露更多历史信息,也更能捕捉丰富的生活细节。画面上的浒湾,市墟里瓦屋连片,一间间挤挤挨挨,都是储书的大仓、总仓,显示了雕刻刊印的繁盛景象。溪河里波浪滚滚,舟楫往来,帆樯林立,一艘艘满载的木船,迎着朝阳,辟开金波,从这里出发,驶向更远的赣江、鄱阳湖,再到长江,或者经过大运河,将“金溪书”运送各方。

  在春风相伴、溪水曲弦般流淌中,我来到又一座著名古村——竹桥。站在村口眺望,村前碧溪如带,随地势高低起伏的连片瓦屋层层叠叠,狭窄而整洁的街巷如游龙般婉转回环。走进古村,新绿漫过青石板路,院落里苎麻的嫩叶透过砖洞,斜立墙角的茶株分外晶亮,庭中的各式花草争奇斗艳,绽放出浓浓春意,一百多幢明清古建筑就嵌入其中。

  这座保存完好的古村落,不仅让我看到同样曾是金溪雕版印书重镇的身影,还发现它藏有另外一种底蕴深厚的精神密码。你看,古村门楼下的通道上,用条石铺设成的“人”字和“本”字形,时时提醒过往之人都不能忘了人的“从来”和“本来”;你若将眼光从马头墙上移下来,会看到街角处有一个惜字炉,如果地上掉落有字的纸张,不能用脚践踏,而要放至炉里焚烧,以示对文字要敬重;村口那三口砌成“品”字形的古井,用雕花石栏围住,昭示为人、为学、为商都要以品德为先;在村里的总门楼、上门楼、下门楼处,赫然立有三个“禁碑”,内容细分为寿、婚、丧、祭、养,以及建房、进学、拔贡等,就连讨要“酒钱食米”等都有约束性条款……古村先祖们将教谕用坚硬的石筑砖构,抵住了岁月的摧折,这种立前世之法则、作后世之规矩的传统,无声地让后人永续谨遵。

  在村东的镇川公祠,两侧的门楣上分别刻着“培兰”“植桂”,一看就是竹桥人家延师教子、培植人才的场所。走进去发现院子不小,结构复杂,仅天井就有大小10个,两边屋子数下来有不少间,可见当时来此读书的学生不少。中国传统文化最讲究耕读传家,最美好的生活方式是“晴耕雨读”,最受仰慕的是“书香门第”,而“为学至勤,读可荣身”,则写尽了中国人的至高追求,竹桥更是将它们深深扎在村子里。村中有两座“养正山房”“苍岚山房”,规模也都不小,“苍岚山房”曾是学堂,也是雕版印书作坊,大门石匾上的“苍海格照岚山房”气势宏阔。“养正山房”则是余姓大族雕版印书之所,乾嘉时期雕版满屋,在浒湾、竹村及全国多处“以刻书鬻书为业”,生意做得很大,也把家园建成心灵的憩园,愿意把文明的种子化作子孙余荫。

  其实不止浒湾、竹桥和陆坊,这里的众多古村落都存有书文之盛的各种遗迹。这些小村内敛深藏丰盈,以涓滴积聚成流,就像眼前泛着金色的条条溪水,最终汇成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浩瀚博大的江河湖海。

  金溪交织的溪水,是这块土地生命的源泉,它滋养了人,也孕育了神奇的灵魂。金溪不仅产生过名重一时的危素、吴伯宗、周亮工、王谟、冯咏、朱思本、龚廷贤等学者大家,更诞生了一代“心学”宗师陆九渊。

  陆九渊的出生地陆坊还在。在象山先生第30代嫡孙陆小春的陪同下,我漫步在这座万般灵秀、散发着质朴气息的古村。只见村西北岱山如玉枕,村东北四官山林茂峰翠,溪流在村中蜿蜒而过,厚石铺砌的石梁溪桥静卧其上。御赐的三层陆氏义门门楼巍然高挺,楼门的那副“同居十世儒门第,六相三贤理学家”的对联,历经数百年而从未改变。跨进槐堂书屋,立刻发现保护得不错,客厅、客房、炊室、讲堂等一应俱全,只是雕梁画栋早已褪尽颜色,也不见当年屋内陈设。

  象山先生在此讲学授徒时,倡导不立学规,但首先要“学为人”,注重“自立、自重、自得、自成、自道”的“五自”精神,提出“宇宙之间,如此广阔,吾身立于其中,须大做一个人”,鼓励人们先立大志,剥落物欲,澄明本心,以完善道德人格。作为传道授业者,这是何等阔大而洁净的心胸,难怪众多学子纷纷来此熏染陆学,也常有“名流踵门,问道者常不下百千辈”。

  那一刻,我恍若看到,当年象山先生如一颗新星冉冉升起时,依然“玄色幞巾,灰色长袍,静重如山”,了无停歇地泛舟溪上,乘船江河,从家乡的槐堂书屋、象山精舍,一直讲到白鹿洞、讲到临安、讲到荆门、讲到国子监。如此丰盈的精神劳作和思想播种,才让金溪享有金子般的光晕,让中华传统文化森林里有一棵参天大树。

  临别金溪,正是夕阳西下时。站上扶河高岸,远处疏山起伏,这条曾经载过无数书船、无数人杰通向远方的溪河,叠合了太多历史的风云,灌进无数生命的履痕,今天恰似蜿蜒的金色缎带,任霞光洒落,任时光流淌。

 

 

责任编辑:史梦佳
关键词:金溪,浒湾,雕版,溪水,古村,门楼,竹桥,当年,象山,印书